又至春风啜茗时

北京人爱喝茶，北京城里茶庄也真不少。有的茶庄经营有道，竟能开三四百年而不衰，可称是中国茶业史上的奇观。笔者家世居北京南城，常听老辈聊起的老茶庄主要有两家。其一是果子巷北口外的恒泰茶铺，据说是明代就有的老买卖。门口有一副藏头联，是清代大书法家刘墉的墨宝。上联为“恒得雨露滋仙掌”，下联是“泰转阳春益寿眉”。其二是南城牛街北口外的大森茶叶铺，门口的冲天招幌笔力万钧，是明末倪元璐所写。这位倪先生人品高洁，李自成攻破京师后，他自缢殉国。这幅忠贞爱国的书法，也为这家老茶庄招揽不少生意。

　　相较之下，开设于1927年的庆林春，可就算是北京茶庄界的小字辈了。别看它出道晚，发展却极为迅速。短短九年间，就连开三家门市，且还都是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商圈。庆林春到底有什么样的经营智慧？他家经营的茶叶又有何特别之处？今天笔者就结合自藏的庆林春老茶庄旧物，来聊一聊这位京城茶界的后起之秀。

　　上世纪三十年代北京庆林春茶叶罐。（作者自藏）

　　北漂青年开茶庄

　　话说在清朝末年，一个叫林子训的小伙子开始了他的北漂生活。起初他在北京城学徒，但从事的行业和茶不沾边。大约在民国初年，林子训在前门外廊房头条摆了一个小摊，突然开始卖起了茶叶。一个没学过茶的人，怎么敢涉足水深莫测的茶行业呢？因为他是福建人。从小生长在茶乡的林子训，对于茶叶有一种天然的熟悉。所以虽然没学过，但是并不太外行。再加上身边在北京城的老乡，除了开茶庄就是贩茶叶，林子训老跟他们聊天，也掌握了不少茶叶知识。至于他的这次创业，可以说完全是受福建老乡的影响，货也全是从乡亲们那里赊来的，卖了钱再一点一点地偿还。笔者由于工作原因，身边福建茶界的朋友极多。接触久了就体会到，闽籍茶商乡党意识很强，老乡带老乡，一人带出一大帮。时至今日，北京马连道茶叶一条街，仍以闽籍从业者最多。而这位林子训，如今也算京城闽籍茶商的老前辈了。

　　虽然只是一个小茶摊，早出晚归也很辛苦。但是生意还真挺红火。林子训就这样努力干了几年，手里真赚了些钱。他一琢磨，老当游商摆小摊，不是个长久之计，还得是租个门店开茶庄才是正路。虽然林子训不是科班学徒出身，却颇有商业头脑。他分析自己这小破茶摊之所以能够赚钱，其一是茶叶货色纯正，其二是地段位置绝佳。他摆摊的廊房头条一带，是老北京的金融中心，钱庄金店一家挨着一家。这个街区人流量大，消费能力强，很多买卖迎来送往也都需要茶叶。所以林子训的生意才特别兴隆。这几年摆茶叶摊的经历，让林子训悟出了一个道理：买卖要想火，必须有流量。流量要想高，必须地段好。林子训会把他的第一家门店，开在什么样的好地段呢？答：劝业场。

　　劝业场，全称“京师第一劝业场”，开设于清宣统二年（公元1910年）。当时清政府开设劝业场的宗旨，是以“劝人兴办实业”从而振兴国力。这里主要以推销国货为主，兼具销售少量舶来品。除去售卖百货，劝业场还有台球室、游艺室、小剧场，以及各色美食。按如今的话说，劝业场就跟今天北京的大悦城差不多。林子训看上了劝业场的流量，准备将自己的第一家门店开在这里。无巧不成书，劝业场里恰巧有个小店铺关张歇业，经朋友介绍，林子训就把这个铺子倒了过来。民国十六年（公元1927年），茶庄正式开业，取名庆林春。

　　关于庆林春三个字，林子训也颇费了一番巧思。庆，是庆祝之意，从游商小贩奋斗到坐商掌柜，自然值得庆贺。林，是东家的姓氏，也暗含用自己家族信誉来担保茶叶品质的深意。春，则有两层含义。其一，冬去春来，万物生发，寓意新茶庄生意兴盛。其二，春季最产好茶。对于茶庄来说，“春”是有特殊意味的吉祥字眼儿。庆林春的字号，由此便诞生了。

　　上世纪四十年代北京庆林春茶叶包装纸。（作者自藏）

　　黄金商圈开分店

　　可仅仅在开业一年后，林子训又开始发愁了：下一家庆林春选址在哪好呢？您瞧瞧，开业一年就已经忙着开新店了，林家生意到底火爆到什么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。庆林春的第二家门店，林掌柜准备开在内城。当时的北京分为内城与外城，中间有城墙与城门相隔。外城的商业中心，是前门地区，也就是庆林春目前所在的位置。前门外既有火车站，又有广和楼、中和园、三庆园、天乐园等诸多戏园子，人气流量确实没得说。可与此同时，这一地区的茶行业竞争也异常激烈。当时前门外地区，光是大茶庄就有东鸿记、西鸿记、吴德泰、张一元等数家。至于中小规模的茶庄，更是不计其数了。庆林春借着劝业场的优势，在前门外站住脚就不容易。要想有更大的发展，其销售网一定要延伸至内城。北京内城大宅门多，可茶庄相对城外较少。庆林春要是能在内城开店，定然会大有可为。而内城最好的商圈，就是王府井大街。王府井最核心的地段，又要数东安市场。创业开店仅仅一年后，庆林春的第二家门市，在东安市场三道街风光开业。

　　不得不说，林子训店面选址的能力确实太强了。东安市场，创办于清光绪二十九年（公元1903年）。这里原本是八旗兵的练兵场，清末荒废后被当局改为了商业区，因临近皇城的东安门故名东安市场。由于是军事基地改造而成，故东安市场占地较为宽敞，内分正街、东街、头道街、二道街、三道街和南花园等不同商区。店铺商贩，鳞次栉比。百货、鞋帽、服装、首饰、烟酒药材、大小饭庄、戏园书馆，样样齐全。像享誉京城的东来顺饭庄、吉祥大戏院，都在东安市场里面。与劝业场相比，东安市场不仅规模更大，而且档次要高得多。前文咱们把劝业场比作大悦城，那东安市场就是老北京的SKP了。

　　果不其然，庆林春茶庄在东安市场开业后，其生意之兴旺远远超过了劝业场内的老店。其实东安市场里的茶庄，不止庆林春一家。以笔者收藏的老茶叶罐来看，东安市场头道街有天盛茶庄，正街四十二号还有一家隆泉泰茶庄。但要说名气和影响力，二者却又都不能与庆林春相提并论。一方面是字号响亮，另一方面是经营有方，庆林春东安市场的买卖兴隆获利甚丰。没过几年，林子训就用两家门店赚的钱，在前门大街开设了第三家门店。从笔者收藏的一张老照片上可以看出，庆林春第三家门市开在了前门大街路东，紧挨着五牌楼的南面。笔者还收藏有一只上世纪三十年代庆林春马口铁茶叶罐，其店址一栏写道：

　　前门外大街五牌楼路东，分号前门外劝业场前院路西，东安市场内畅观楼路西。

　　由此可知，虽然前门外大街的店面开得晚，但后期却作为了庆林春的总店。林子训一生开设的三家门店，都极其重视店址的选择，三家店都开在繁华地段，不同的商圈还能够形成差异互补。难怪庆林春开一家火一家，一家更比一家旺。林掌柜的智慧，也值得如今茶店经营者仔细参悟学习。另有一件趣事，这里也不妨唠叨两句。笔者多年前从山西收到一只老茶罐，上写“太原庆林春”字样。按其罐上所写，该茶庄开设于山西太原府羊市街路北。据笔者所知，庆林春并未在京外开设分号，难不成此乃庆林春的山寨店？如果真是那样，庆林春的影响力可是真够大的了。毕竟，畅销书才有盗版，热门店才被山寨。

　　上世纪四十年代北京庆林春广告纸。（作者自藏）

　　红绿花茶样样全

　　当然，光有好的店面还不够，要想生意兴隆，茶叶品质也必须过硬。咱们光聊庆林春老茶庄的选址智慧了，下面再来说说他家出品的佳茗。林掌柜就是福建人，福州的茉莉花窨制工艺独步天下（福州也是中国唯一以茉莉花为市花的城市）。依靠着福建籍的地缘优势，庆林春茉莉花茶的品质自然没得说。除此之外，福建特产的武夷岩茶、武夷红茶、白毫银针，以及龙井、屯绿、碧螺春、祁红、滇红、普洱茶等名茶庆林春都有出售。当然，门市上还是茉莉花茶销量最大。但即便如此，林子训依然要求门市必须充分备货。他有一句口头禅：不怕不卖钱，就怕货不全。顾客进店，买什么有什么，生意自然蒸蒸日上。笔者收藏有一张庆林春宣传纸，宽88mm，高133mm，上面清楚地列出了三家门市的位置。其中东安市场店后写“附设瓷器部”，劝业场店后写“附设百货部”。由此可见，庆林春除去茶叶，还搞多种经营。林掌柜真是把“不怕不卖钱，就怕货不全”这句话践行到了极致。

　　值得一提的是，庆林春还具有较强的商标意识。他家的不少茶叶罐与包装纸上，都印有其“太平景象”商标。这枚商标主体画的是一只大象，大象的“象”谐音为吉祥的“祥”，是中国人喜爱的瑞兽之一。在大象背上有一只宝瓶，内插三支方天画戟，此画片寓意为“平升三级”（瓶生三戟之谐音）。左右还各有一位童子护着宝瓶，画面给人以稳定之感。整个商标元素完全取材自中国传统吉庆画片儿，文化感极强，如今看起来仍不过时。

　　前门大街的庆林春开业还没几年，林子训就因劳累过度而病故，买卖由其女林连慧管理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北京人艺的老演员林连昆也是庆林春的后人，只是未入茶行而专攻演艺事业。他在《狗儿爷涅槃》《天下第一楼》等话剧中都有精彩表演，还曾获得过中国话剧金狮奖、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。1956年，庆林春三家店都参加了公私合营。不久，前门劝业场停办，其内的庆林春随之歇业。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，东安市场改建，场内的庆林春也就关门了。前门大街改造时，庆林春也一度停业，后又重装开张，继续为京城的爱茶人服务。